日常而永恆的靈光:閱讀王永衢「捕捉漸瞬」
Daily and Eternal Aura: Reading Wang Yung-Chiu "Catching Evanescence"
文/孫曉彤(藝術評論家)
By Sun Xiaotong (Art Critic)
視野從中心向四面八方延展,有時候是無垠擴散的純白,或是帶有些微色彩的調子,廣袤平面上附著細瑣綿延的龜裂痕跡,渾然天成卻又像是誰刻意留下的印記;在空間裡書寫著莫可名狀的情節,是抽象又具體的,重述著未曾歷經的記憶,或是發生在別處的現實。就像是王永衢的作品給我的初次印象,是介於既有藝術形式之間的曖昧地帶——乍看之下很容易把它歸納於平面繪畫的範疇,然而當你趨近前去,便會發現圖像表層因為顏料龜裂,所形成的微型立體空間。那些淺淺的痕跡,成為了觀看時的聚焦所在,觀眾的視線於是隨著縫隙在作品上自在遊走,如同一場即時展開的旅行。
時間和空間,以及兩者所共同形成的宇宙,是王永衢長期以來在創作中關注的命題,而如此對於環境的敏感,或許可以從他的生命經驗和經歷中覓得端倪。出生於台灣,11歲時移居美國西雅圖,而後畢業於華盛頓州西雅圖康沃爾藝術學院;王永衢大學時主修繪畫和攝影,曾經熱衷於普普藝術等具象的形式,在創作中強調繪畫性和圖像表現的風格。後來,27歲那年回到台灣台中定居,或許是離開了熟悉的時空背景,也或是尚未找到一個適切的表達方式,王永衢有將近十年未曾發表新的作品——在這段時間裡,他畫了一些身邊親友的寫實肖像,同時擔任英文老師,而這樣的情況,直到2014年開始有了轉變。
當時,王永衢參加了台中的「自由人藝術公寓」,而排定了隔年的個展。為了準備展出作品,他面對著全新的畫布思索著作品的內容,卻被畫布本身偌大的空白所震攝:王永衢形容,那是一種摻雜著沮喪的複雜情緒,他意識到時間本身所具有的巨大壓迫感,而壓迫的原因在於人們期許著分分秒秒的意義,然而驀然回首,卻只證明了時間的一去不復返。在2015年10月的個展「Making MRCS」中,藝術家首次以裂痕做為主要的視覺元素——對王永衢來說,裂痕的意義在於提醒時間的存在:再怎麼光潔平滑的嶄新表面,都可能因為時間而粗礪龜裂。如此的符號詮釋,讓我聯想到西洋繪畫傳統中的骷髏形象,它們經常與盛開的花朵或豐碩的果實並置,暗示著生命的脆弱與無常。更一進步來說,裂痕所形成的有機線條或分割出的不規則造型,有別於古典繪畫中筆觸或構圖等的高度人為控制,而更趨近於隨機或不可預測的發生過程,這種無法完全按照藝術家意志而出現畫面效果,也隱隱呼應著王永衢所欲傳達的,人類意圖留下印記卻又無法永恆存在的終極矛盾。
「捕捉瞬間」是王永衢2018年的最新個展,在這次發表的作品中,裂痕依舊是他所持續使用的符號元素,然而在畫面的構成上,則添加更多來自於創作者日常生活的經驗。他的平面作品的製作過程,是先在畫布上塗上打底劑(Gesso),然後根據需要塗敷上壓克力顏料,最後才是能夠形成龜裂效果的乳膠漆;值得注意的是,乳膠漆最後產生的裂痕紋路和密度,會因為所調和的水分比例而有所不同,因此在新的作品中,同一件作品有可能在創作者的刻意安排下,在不同的畫面區塊顯現出不同效果的龜裂,而這些裂痕的相互對照,則延展出更多純粹視覺上的活潑度與節奏感。
另一方面,色彩、造型以及兩者共同形塑出的結構,也是王永衢新作系列中值得留意的特點。對於藝術家而言,平面作品的並不意味著觀眾必須靜止地在一定的距離內觀看:透過觀眾身體與作品實際距離的改變,觀看本身能夠是一個動態的察覺過程。比方以2018年的〈Dreaming of Naples〉為例,人們最明顯能夠辨認的,可能是會於白色畫面邊界處的紅、藍和黃色,這些幾何的色塊雖然只佔了很小比例的面積,卻因為鮮明的顏色而更容易被發現;隨著觀看的時間延續,更多的細節開始被漸漸發現,包括畫面中央的大塊白色,以及那些隱約在留白中浮現的陰影或線條——不由自主地趨近想要獲知更多細節,正是藝術家鋪陳設計的觀看路徑;以幽微的方式勾起人們仔細端詳的想望,身體移動的同時經驗的是已經展開的游移旅程。透過平面構成,王永衢無意提供給觀眾觀看時的唯一焦點,取而代之的是自在地浮動或跳躍:在凝視著邊界色塊的同時,白色圖像中央的痕跡擾動著視覺的專注;然而當仔細分辨深淺蔓延的龜裂痕跡時,周圍的色塊卻吸引著你的眼睛餘光進而移轉視線。對於藝術家來說,這個視覺擺動的現象是饒富意趣的,它提醒著人們觀看方式的非單一性,從而開發出更多與作品的互動可能。
這些通過觀看所截取到的素材,會逐漸積累形成視覺的記憶;然而人類記憶的弔詭之處在於,許多介於主觀想像與客觀攝取的元素經常交融糾纏,最終成為僅僅成立於個人的感知經驗,而不等同於真實發生的過程。對王永衢來說,這種似曾相似的既視感(Déjà vu)恰好提供給他創作上視覺的靈感:閃逝而過的色彩印象、突如其來的靈光、即將被遺忘的形狀和氣味……種種俯拾即是的日常即景,經過藝術的轉化和演繹,重新被賦予存在的狀態,進而成為某種永恆。那些情深意重或吉光片羽,在王永衢的作品中都被化約為清晰明暸的造型與顏色,而生命中可知與不可知的際遇和風景,就留給那些無限延伸的細紋裂痕——在狹隙極微之間,包容的是大千世界的無限空間——屬於日常,卻也歸向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