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空間是一種不受瞬間視覺觀察所約束的再造空間,而這種主動的再造空間是創作者有意拼裝及虛構的。然而,藝術家從觀察景物的解析並組合後的想像空間,勢必歷經幾次的翻滾才會有所心得,而其結果所帶給觀者的理解必然也是在多次閱讀後才能有所感悟。《交織著,以某種距離》係吳尚邕近期的創作系列,該作品氣質有著深沉的老練感,畫面用筆隨心疊嶺層巒,卻無一絲煙火煩躁之氣,不禁誘人熟讀玩味。整體作品印象坐落在一種陌生卻又熟稔的經驗氛圍,這是筆者觀其作品所得共鳴。2010年起吳尚邕以城市/邊界為主軸,發表一系列以大象為題的作品,不管是《沉重的步伐》(2010)的光影奇變,還是那矗立在《異域》(2011)中的龐然象體,亦或是空間瀰漫著蒼鬱氤氳的《隨風旅行》(2011),處處可見其作品富有蒼莽鬱糙的美感特質。無論是幽深邃遠的霧光背景或是稜角分明的礧碨巨壁,都可看到吳尚邕對於東方創作語彙的習熟,而東方美感基礎所養成的肌理筆觸與色彩套染,讓他所描繪的物象氣質總能介於嚴整與浪漫之間,使其作品展現一種整體和諧卻不失單調貧乏之感。
對於東方意象,吳尚邕總有自己的理想境地。是以,在2012年間吳尚邕開始在畫面的構成形式上,逐漸捨棄過往以眼睛所見的現象界為基本的創作方式,著手解構現存的實物形象,以自己內在的直覺來決定物象的型態。以現實取景的構圖為基礎,並輔以拼裝(貼)的造型手段,將作品推磨出一種新的樣貌,一如《在彼岸無 限蔓延》(2012)預告著新階段的發軔。因此,在既有東方思維的引導下,吳尚邕多方實驗各式媒材的整合性,並思考整合後的視覺效果與其個人東方美感的契合度。他以主觀的方式將事物狀態與城市樣貌以一種心力疊壓同置,並將自我的心理狀態也一併揉入疊合於中。所以,從《我已預見那遼闊‧無限》(2012)到 《交織著,以某種距離》(2014),吳尚邕係以事物的本質在靜觀事物狀態,以個人特有的沉靜的固執去衝撞現實生活中的慣性框架。他在自身漸變的過程中拉 開了一定的精神距離,從中告訴我們他是如何把單純的事物情境置換成更富內涵的心靈對象,使那些原初生活狀態中的邊界徘徊和事物景觀擁有象徵意義。意即,藝術家將切身面對的生活背景和生活本身作為表現對象,並使之真正精神本質化,這必然是辛勞的過程,而那些顯示客觀觀察力量的形象描繪,在切入吾人的生活經驗 後,瞬間又游離出去之感,卻只有在觀念的範圍內才能充分認識這種由藝術家造成的精神空間。換言之,吳尚邕確實善於在正常的視點上述說,關於這空間聚合體的 象徵感受,而他在促使城市事物樣貌抽象化的同時,也為個人找到表達通道。
吳尚邕有技巧地瞄準在邊界空間轉化重組後的彷彿感,又把這種狀態視為創作因素給予認真的藝術對待。他將畫面背景設以太虛,任由畫面主體簡約而冷凝,儘管其 作品的月貌、山石、樹林、蒼霧都是作為有透視關係的實體來安置,甚至還有從背景漏洩而出的光源。但,即使畫面中處處蘊藏著聯想符號,我們觀看其作時,仍無法將個人直感全然的拉回與自身記憶相關的經驗裡,觀者並無法從他的作品中,經驗性的領略畫面實景的寒風凜冽或是霧鎖百里之得。也就是說,一切明確的景觀標 誌已全然被他抽空,《交織著,以某種距離》的山巖已不再是單純的山岩。
《交織著,以某種距離》示知,吳尚邕欲以該系列做一創作概念的分界,以此有別於前一階段的大象情懷造景。他除不斷用積刷的方式來豐富其畫面用色的層次外, 更在物象造形的輪廓上擺放幾何造形,如《重疊著‧片片斷斷》(2014)、《那些曾經存在的溫度》(2014),借此暗示新作與過往創作分離的約定。這般作品的表現型式,向吾人提示了吳尚邕面對欲提高單向度純化藝術語言時所面臨的難題——純 化形式往往引起畫面生硬。不過,他仍以其自身精神力量有效的控制畫面,使其視覺張力不流於無趣與形式化,且讓作品富有黑雲壓城之狀。這也就是說,當藝術家 的感受過渡在事物外貌與精神本質之際,本身的精神充實度是可以抑制純繪畫性的形式壓力,使作品觀念得到必要的展現而更具針對性,而克服作品流於抽象或超現實的配稱。
梳理吳尚邕的作品,可見其畫面元素具有階段性的轉變。他逐漸沖淡作品刻畫物體寫實的傾向,以較理性的創作意念將過去大象的表象同化至純個人的創作語彙中, 而讓得原本的具象造型轉變為帶有形式雙關語意的型式。吳尚邕用藝術的想像空間微妙地修正實際的物質空間,使過往經驗性的「象皮」向著觀念性的「象皮巖」位移,此時處理畫面組織的概念接近一種精神的理想流程,如他所給予作品畫面的光源都是很主觀的,時而像燈光時而像月光,且往往伴隨著層次濃厚的陰影將其物件籠罩在於畫中。這是吳尚邕分割物質空間的一種手段,令起初作為心靈符號的大象景觀與新作的象皮巖具有精神上的一致性,而使象皮/象皮巖最終得以回歸到藝術 家的精神核心——粗糙材質的物質性。吳尚邕不厭其煩的執著在物件轉化重組的歷程上查尋自己的藝術課題,而當他找到物與物之間新的對應和對話關係時,他就開 始明確地游離原本的象族情境,僅選取能被個人精神同化過來的象皮物象,並有意阻截觀者對大象外型的鍾情。
凡創作之意,本不在求其全,而在於取捨剪裁,不在於求其多,而在於提煉概括。吳尚邕的創作折射出當代人們將日常生活中的混雜矛盾視為一種抽象體系所造成的結果,而這種抽象體系(如表象事物分解、組裝的連結性質與互動架構)的概念,好似《重疊著,片片段段》暗喻著現實物象在當代人們心靈的崩解情形,就像一闕闕支離破碎的組曲難以成音。換句話說,假若當代生活就是被這些重重疊疊的物質體系所包圍時,那事物初始純粹的本質何在?這係吳尚邕創作的核心本質,筆者以 為吳尚邕展現了當代人們意圖瞭解現實真相卻又寧願昧於現實,最終徘徊擺盪於這些細碎現實意象的邊界情形。
吳尚邕作品的視覺印象係建立在一種自身記憶與生存真實的共震根基,「象皮巖」已成為他思慮的精神平面,亦是他堆積情愫的複雜載體,而多變的象皮巖正象徵著他在靜觀表象世界的紛擾後,所體悟到的一種希冀透過內在求變而邁向新境界的發展樣貌。意即,當高聳的象皮巖已成為吳尚邕個人風範的基礎時,他才能意識到, 未來,他的個人觀點需在這觀念性的「象皮巖」上,不斷地發展出一個純粹的精神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