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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記憶走向群體的風景

文/呂學卿(藝術評論家)

水谷篤司《Drawing 5.2018》37 x 50 x 11 cm,綜合媒材

藝術創作與藝術家的人生發展,想當然爾會是劍及履及的步調。隨著人生每一個階段的經歷、感悟、體會、歷練、成長,在在都是藝術家創作的動源,與藝術品的生命力量。水谷篤司本次展出的三個系列《似曾相識的風景》、《被奪走的風景》以及《記憶中的風景》,創作靈感有來自他的記憶中的家鄉風景,在台創作時所見之風景,以及一種在心理上、從想像中發展,切入人文關懷,著眼社群共識的創作走向。

 

水谷的雕刻作品,帶著一份簡約、溫婉又親和的氣質。他常使用的創作手法,是將木條拼接成邊長錯落的長形面板,部分雕刻成山稜脈線,部分保留木條的形狀,再施以彩色的日本畫顏料與白色的壓克力,象徵著自然的生機勃勃與城市的無機質體。在山林包圍之中長出的城市,除了是來自家鄉岐阜縣的景色,也加入來台之後的生活經驗。在乘坐巴士往返天母與三芝的路途上,高樓大廈的方形柱建築切割了天際線,而背後卻也是鬱鬱蒼蒼的青翠山景。自然與人工,文明與日常生活,如此「和諧的衝突」牢牢地在他的創作中生長。

 

他的作品向來關注著人、自然、城市三者的互動,雖然在作品中,並不出現人的意象或形體,而比較像是呈現人與自然、人在城市、自然與城市的互動下,受其影響所營造出環境樣貌。水谷的作品橫跨在平面與雕刻的微妙區間中,可以說是在平面性中存在的立體感,或是在立體作品中,帶出平面式的視覺經驗。新作《被奪走的風景》與《記憶中的風景》,有越來越突出、且更顯著的立體空間,是雕塑是繪畫還是裝置呢?藝術家並未考慮任何形式上的定義問題,他認為,每種定義的主體之外,都有不確定與模糊地帶,尤其在新的創作系列,這成為了他創作中所關注面向之一。

 

這次個展可說是一次隱微的昭示,藝術家走出了觀察、研究、自我觸發的創作結界,將現成物納入雕刻創作,將作為創作材料的「木材」與作為日常物品,「現成物的木材」無縫接軌,彼此納入了彼此的意識形態與功能性。全新的雕刻裝置作品《記憶中的風景》,將水谷極具標誌性的拼貼木條創作與門板結合,並讓作品也如同門一般能夠開合,將門「開」、「闔」、「通往另一處」的意象,串起記憶的想起、思念、遺忘、沉浸的運作模式。在展覽中三個不同系列作品的對照、呼應及串連之下,水谷所欲探入的,除了每個人的日常、童年、生活記憶之外,也以藝術家敏感、纖細、柔軟的創作觸角,探入另一位藝術家的人生與創作。

 

創作,是藝術家的腦、心、身、手,甚至是運用了全身的感官,將他所遇所知所感,經歷多重曲折的轉化、譬喻、誇飾、象徵、再製等轉化,而投注於作品中。旁人觀者可以在作品中盡情享受,但對於作品之前的如何創作,那總是難以理解,也是充滿魅力之處,只得心嚮往之。而本次個展的數幅《被奪走的風景》系列新作,所探討的即是那人類智識、心象、記憶、定義諸等思想形跡之中,在眾口鑠金的定義之外,是否尚有也許一成、二成的個人自由心志,而形成每一個體之獨特之處?

 

2017年6月10日,知名紀錄片「看見台灣」的導演齊柏林,在一次空拍作業中,因航機起火失事而不幸殞落。這則新聞,深深撼動了藝術家,而使他首次以一位真正的人物事蹟為靈感創作。猜想是水谷心中那獨特的個人心志,特別躍動了起來,他說:「他(齊柏林)的風景被奪走了。」不論是「看見台灣」裡的風景,或是每人進入那片山林各自所見的風景,甚至在同時同地同景色,每人所見的景物,也總有一分私密的獨特,是自己獨享的。藝術家這麼想著,儘管有攝影機、空拍機紀錄影像,但隨著齊柏林的逝去,好像就有那麼一部分,齊柏林自己的風景,像他的生命一樣,被奪走了。而隨著那份「被奪走的風景」,藝術家也覺得自己的那份風景,也好像消逝而去,又或者是,也有其他人心中的風景,隨著導演的份,一同葬在山中。

 

創作者的、觀者的、創作者與觀者交錯的部分、獨立的部分、各自私密的部分,似在水谷心中汩汩流出。《被奪走的風景》的那份空缺,是「看見台灣」中,自然山脈被削奪後的空洞,也是導演離開他的觀眾、他的作品遺留下的空位。這些因「不在場」而留下痕跡,反而有強烈地存在感,呼喊那「此曾在」的光景。在作品上,水谷刻意地將原本完整的作品型態,或是挖去兩個角落,或是藉由前後拼裝的落差,形成立體錯切的不完整形態;作品本體所有,帶「切割」感的視覺意象,在藝術家看來,恰似呼應了影像的「影格」,將完整的物像分割部分、部分地呈現。也正如影像般,或是任何藝術形式,每個人對作品也許有了八成、九成的共感,但總有那一、二成是模糊的;而在那一、二成中,與自己的記憶對話,與自己特別遺世獨立的意識共處。

 

創作,始於此但不止於此。在藝術家的身分之外,水谷也是策展人,並策畫了多檔藝術活動,在藝術領域與產業間,切換不同角色,轉換了身分與思考方式。他下一步的全新創作,是將《記憶中的風景》系列在今年年底於日本的藝術村,轉化為公共參與的藝術計畫。他將與當地居民合作,一同收集實際使用過,帶著記憶與生活感門板,一片一片地拼合成大型作品。這個大型的共同創作計畫,宣示了藝術家在作品中走入社群的意念,透過藝術創作連結人與人之間的團結、互助,以及由小至大的群體、社群間的和平共存。這一次,水谷從創作與作品中,直接地切入,用藝術家的身分,與社會交錯。在我與他者,我們與他們,直接進入更大的文化主體中的「共感」與「共識」,在其中分享個人的私密與獨特,那份每個人一成、二成的與眾不同,是否在分享之後,就不會再被奪去了呢?

水谷篤司《被奪走的風景4》45x87x5cm,綜合媒材,2018.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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